吴 乃 琴
(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100029)
记得那是18年前的1990年,一个金秋的9月,时值第十三届国际第四纪研究联合会(INQUA)大会筹备的紧张时刻,身为大会筹备委员会主席的刘东生先生, 在繁忙之中计划考察一次黄土高原,他点了陈明扬老师、刘先生的博士生徐立和我同行。短短一个星期的野外工作, 每日的大家朝夕相处,一路上经意和不经意的问答与闲聊,让我这个新来地质所不久, 对第四纪黄土毫无认知的毕业生, 不仅对黄土地层、黄土分布和结构有了初步的感性认识,也让我深切感受到一代大师的工作作风、精神风范和生活情操,留下了永难忘记的印象,成为我以后从事黄土研究最好的入门教育。
一
从北京出发, 途径石家庄,太原,从柳林至吴堡过黄河,走延安,到洛川,经历了3天的时间;第二站是甘肃临夏东乡的全新世黄土,从富县走309国道经直罗镇,过子午岭,翻六盘山,经会宁、定西,到临夏,历时又是3天;终点是兰州九州台的黄土剖面,自东乡到兰州,直至刘先生从兰州返回北京,旅途加上考察共计一周时间。
考察的第一站是经典的洛川黄土剖面。洛川剖面是刘先生早年工作的经典黄土剖面,刘先生给我们介绍起来如数家珍,哪是全新世黄土,马兰、离石、午城黄土名称的由来,S4,S5地层都有什么特征,为何把他们作为黄土序列中的标志地层,L9,L15的粗颗粒沉积代表了什么样的环境意义,在黄土的地带性分布上处在什么样的地理位置等等。面对洛川坡头的黄土剖面,先生给我们讲了许多许多,加之一路上遇到黄土地层时随时随地介绍,使我们对黄土序列、黄土地层有了初步的认知,课本上读到的黄土地层不再是那么深奥难懂,黄土序列的框架在头脑中形成了一幅比较清晰的图像。
黄土采样,我和徐立都是新手,面对黄土剖面不知从何处下手,刘先生亲自指挥,确定什么位置取样,需怎样的采样精度和深度,陈明扬老师手把手地示范,怎样采得又快又好,怎样采不会使样品污染。刘先生观察特别细致,不时提醒我们注意避开曾经是老鼠洞和裂隙之处。在我们采样的同时,刘先生逐层观察,用铅笔认真记录,并作详细的素描图,还不时对黄土地层照相,刘先生的野外记录既详细,准确,又清晰,工整,图文并茂,让人叹为观止,相比之下,我们作的记录就差的太远了。
在临夏东乡果园乡撒勒山,听老乡介绍了1983年撒勒山大滑坡造成的大灾难后,刘先生决定在附近找一处自然露头剖面,希望了解该地区的自然气候环境背景。面对一处阶地上的黄土沉积,刘先生和陈老师讨论了许久,最后确定是自然堆积的全新世地层这才让我们采样,那天风很大,加之黄土十分干燥、松散,一动铲子尘土飞扬,无处躲藏,采完样,每个人都成了泥人,真正体会了一次大风从坡上刮过是什么滋味。对这个地区的巴谢剖面的考察,刘先生和陈明扬老师就剖面所处的地貌位置产生了争议,我和徐立在一边都插不上话,但看他们俩人争论不休,直担心怎么收场,尽管老先生当时争论的很厉害,但回京后的一次闲谈中,刘先生说当时陈老师的认识应该是对的。
野外考察,紧张而忙碌,一路领略自然风光的绮丽壮观,山川河流的不断变换,然而每当遇到独特的自然景观和地质现象时,刘先生都要停下车来认真观察一番,讨论沉积类型、地质时代、及可能的形成过程,照上几张照片,有时还匆匆地画个简单的素描图,车过六盘山后曾几次停车,观看沉寂而又十分壮观的第三纪的红色沉积,刘先生十分感叹地说我们对这套巨厚的“甘肃群”地层的时、空分布及成因还很少了解,十多年后新一代的黄土研究者确定它们中的部分是22 Ma以来的风尘沉积,引起世界的瞩目。
我们每天都起的很早,有几天早上六点就出发了,晚上八、九点钟才找到住的地方,一天忙碌下来,感觉已经很累了,但每天吃完晚饭后,刘先生都要召集我们开会,说开会也不像开会,就是聊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和第二天的安排。有两个晚上,已经是夜里11点了,我想可能不开会了,正准备休息,徐立来叫我到刘先生房间开会,刘先生把一天的工作简单的总结了一下,又布置了第二天的行程计划。真切地让我们领略了老一代工作者一天的野外工作是如何进行的,认识到这样的及时总结,及时交流,加深理解,对于地质工作是何等的重要,这也是我经过这么多年后,回想起来与刘先生一起的这次野外之旅,那一幕幕的情景依然如此清晰的缘故。
二
那次野外,刘先生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吃饭和住宿我们想能尽量安排的好一些,但上世纪90年代初,西北黄土区有很多地方生活条件依然是很艰苦的,卫生条件也不尽如人意,住宿条件无论好赖,刘先生一概不介意,洛川县政府招待所的窑洞暗而潮湿,先生倒头便睡,一会儿就打起了响亮的鼾声,隔着两间窑洞都能听到先生的高低起伏的“长波段”的声音。多少年后,洛川县招待所的老人都还记得刘先生曾先后住过的那几孔窑洞。
在临夏回族自治州,由于早起赶路,沿途走了许久才见一个小镇边有买羊汤的,所谓羊汤就是羊的内脏杂碎,未到门口,一股的羊膻味冲鼻而来,呛得我立马跑到门外边了,但见刘先生二话没说,坐下来就吃,吃得那个香,吃完了还说再来点汤,我是端着一碗羊杂碎怎么也难以下咽。还有一次早饭,找了一处县城边卖油条的,只见旁边一堆垃圾,苍蝇满地飞,我们想换个地方,刘先生说:不用了,就在这里挺好。每次吃饭时为防细菌感染,我们都吃点生大蒜,即便这样仍防不胜防,一次吃完饭后我们都肚子不舒服,严重的还拉肚子,担心刘先生身体,老先生却说:没事、没事,一点感觉也没有。这让我们年轻人深感佩服。
因为是初次到黄土高原,第一次跟刘先生出野外,出发前我心里总有一种揣揣不安,担心出什么差错,挨刘先生的批评,因为跟刘先生筹备十三届国际第四纪科学大会的半年间,经常见有工作人员挨刘先生的批评,有时批评得很厉害,我们在一旁的人都噤若寒蝉,谁知一路上老先生是那样的和蔼慈祥,对于我们一些粗浅的问题,有问必答,解答的耐心细致,通俗易懂,叙说时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将很平淡的事情娓娓道来,我们如同听了一个个有趣的故事,经常这种不经意间的闲聊,将我们引入一道道知识的大门,从中也感悟到如何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
三
为防长途开车的枯燥,司机刘国辉带了一盘当时广泛流行的《黄土高坡》的磁带,起初我们还担心老先生欣赏不了,谁知刘先生十分喜欢,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沟沟壑壑、梁峁塬坡,听着黄土高坡歌曲高昂而怆凉的曲调,恍惚间感受到了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感,一种人融于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不知不觉我们跟着播放的歌曲哼唱起来,放了几回,只听老先生也跟着哼唱起来了,后来我们都静下来,就听老先生一个人在独自哼唱,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没有再听过刘先生唱过歌。
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处革命历史遗址和历史古迹,只要时间许可,刘先生都要去敬仰、参观一下,在延安我们去参观了枣园,杨家岭,到洛川去参观了洛川会议遗址,这几处革命遗址在1990年时修缮维护的都不太好,几处窑洞都没有了窗户,屋里的陈设也都布满了灰尘,参观的游人非常稀少,我们看了一下都没了兴趣,但见先生还是一间一间的细细看过来,边看边唏嘘感叹不已。车过六盘山,山顶上的石碑上镌刻着红军长征路过这里毛主席写的诗词,在这里我们倘佯了许久,站在六盘山的峰顶上看山下层林尽染,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真切感受到了当年红军长征的艰难,领悟了毛主席那首“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的情景,后来数次过六盘山都是穿隧洞而过,再没有当时和刘先生一起经历漫长的盘山公路到达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受了。
太原的晋祠是著名的历史遗迹,之前对它我是一无所知,刘先生带我们一边参观,一边给我们介绍其源由,建筑结构的特点,历史的变迁,其渊博的知识不逊于任何一个专业的讲解员,让我们既了解了历史,也增长了见识。先生的博学,博闻强记的能力让我们钦佩不已。一路上刘先生和陈明扬老师给我们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民俗民风,历史典故,虽然时间很短,却让我们获益非浅。
短短的一周黄土之行,让我们看到刘先生做人的风范,长者的风度,渊博的学识,睿智的头脑,大家的气度,随和的性格,严谨的工作作风。这种精神和作风潜移默化的被带到刘先生所带领的第四纪这个研究团队中,无形中形成了这个集体的一种精神和灵魂,先生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但这种精神和灵魂将永存!
仅以此短文深切怀念尊敬的刘东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