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春 胜
(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100029)
得知要写此文时,适逢身在洛川。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合,又或许注定要去追寻一些东西,或许本身就是对先生的回忆吧。如今的洛川剖面已大不如两年前的光景。由于受到汶川地震的影响,S5及附近土层又塌下不少,已然没了高悬半空的残窑。几年前铺下的石板路也已部分被掩埋,成了遗迹。想象当年刘先生带领前辈科学家在这条沟里奋战的情形,何其壮观。而如今空旷的山沟里只有形单影只的我,伴着先生所题的“陕西洛川黄土国家地质公园”孤零零的石碑,不禁黯然。采样时也不住地在想,我所在的位置,先生是否也曾驻足过?只叹迟生了几十年。石碑依旧,而先生却已不在。
我听说先生之名时尚在学校读大三。当时代课的葛肖虹教授不时提起刘先生,我才逐渐了解这位中国第四纪的领军人,并神交已久。后来高我一届的张崧师姐报考了老先生的研究生,这对我是个极大的鼓励。斗胆给刘先生写了封信,提出想报考先生研究生的想法。信寄出几天后又觉不妥,怕先生忙而看不到,于是又给先生办公室打了电话。那是第一次和先生的亲密接触。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的宽厚温和,一下子便打消了我的惴惴不安和所有顾虑。他说已收到我的信,正准备回复,这让我非常感动。和先生的谈话很愉快,他欢迎我报考,并鼓励了我。我当时的心情已不能用激动来形容。而后来,真的来了所里,才有了进一步了解先生的机会。
先生是平易近人的人。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他的办公室。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穿着朴素,慈祥和蔼,远非我想象中的大科学家模样。他年龄与我爷爷相仿,所以,让我备感亲切。先生的衣着总是那么简单,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件褐色薄毛衣,常伴先生。每次去找先生,他都会让坐。我刚开始没敢坐,后来是不太习惯坐,好像坐着跟他谈话便显不尊似的。慢慢的熟悉了先生,才知道他是根本不介意这些的。而每次先生总是放下他手头的工作,离开他的办公桌,和你同坐在一排沙发上聊天。我印象中还没有一次谈话是先生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而我站在他办公桌前进行的。夸张点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得到国际知名科学家的如此待遇,是有些让人吃惊的。而实际上,先生待每一个人均如此。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所谓的大家架子来。
先生是关心学生的人。在研究生院上课时,我拿着选课单回所找先生签字。出发前给他打过电话,算是预约。等敲开他办公室门进去时才发现有两位记者正对先生进行采访。我是不知道先生还有采访安排的,我的“闯入”便显得很冒失,打过招呼便欲退身而出。而先生叫住了我,说他一直在等我。他跟我说:“你选课的事重要,采访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于是他跟两位记者说了抱歉,请他们稍等,并和我聊了起来。他看了我的选课单,又仔细的看了选课表。对我预选的课程进行了部分修改,并建议我多学些数理方面的知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现在看来先生的建议是必要的。
每次准备出野外时,先生都会提醒我们把野外要用的东西带全,千叮咛万嘱咐。先生最关心的是我们在野外时的人身安全问题。他常说“工作不要急,一定要保障人身安全”,因为黄土剖面采样还是存在安全隐患的。并经常打电话给我们,询问野外情况,提的最多的还是安全问题。而先生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个人就曾因不小心而遭遇过先生所谓的安全问题。自那以后就常记先生的嘱咐,在黄土剖面上的每一脚每一步我都踩实踏稳。
很多野外工作的细节问题先生也考虑得很周到,比如样品的包装、运输,如何与当地人相处等都曾得到先生的细心嘱咐。并给我们讲述他以前的工作经历,供我们借鉴参考。
先生经常找我们谈话聊天,询问工作进展并给予细心的指导。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来学生办公室。从他办公室到我们办公室要穿过长长的楼道,还是有些距离的。跟我们聊起天来,先生有时会忘记时间。这令我们对他的身体不免有些担心,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长时间的讨论问题是很费精神的,而先生却不以为然。有时他会突然间意识到时间问题,谈话便会很快结束。他总说“哎呀,又耽误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于是匆匆离去。这种情况对于我们学生而言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们希望老先生可以多休息而不用如此费神,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能和先生多交流,因为听先生讲话、分析科研时势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啊。不过,刘先生的“哎呀”说的却是很有意思的,像是感叹,又像是无奈,琢磨不透。
先生是工作勤奋、一丝不苟的人。我认识先生时,他可能已很少做一线工作了。但是,脱离一线也好像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要么是和别人讨论问题,要么就是在办公室收拾整理资料。一周五个工作日,一般他也要来所里三四天。赶上准备会议或是课程材料,周末他也是常过来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做PPT。通常都是他自己先收集资料、拟稿,准备差不多时再叫大家帮忙做成电脑幻灯片。几个人围着会议室椭圆形办公桌,帮着修改。先生常说“你们帮我想想,看怎么安排顺序,理清思路更合理”,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对幻灯片进行不断的调整和修改,大到思路顺序,小至标点符号,我们并没有提供太多的实际帮助。午饭就在会议室吃,饭后稍微休息几分钟接着弄。下午一两点时大家容易犯困,我就经常迷糊,而先生的精神头却很好。一堂报告要讲几十张片子,经常进行数次的修改。无论准备了多长时间,先生往往都不是很满意的,他会一直修改到开讲前一天,直到没时间再改为止。而最让人感动的是先生讲课是从来不坐的,虽然已年近九十。或许他认为坐着讲课是对学生的不尊重?抑或是作为师者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那时先生身体还算很好,但由于年事已高,站着讲上两三个小时确实是一个挑战,先生却坚持了下来。
先生远赴三极,我只是听说。而有幸随先生跑了趟野外,被先生的专业精神彻底折服。2005年夏初,在室里郭正堂老师的组织下,考察团一行十几人赴甘肃省秦安县进行晚新生代黄土古土壤调研。先生做记录、画剖面素描图、观察黄土成分和结构,一丝不苟。我们借此也领略到了大学问家的深厚功底。刘先生的剖面素描是相当漂亮的。一支铅笔到了先生手中赛过数码相机。车每到一处停下,先生都会下车,尽可能的接近剖面,亲自用冰镐刨下土块进行观察。除非有时地势太险,为了安全起见,他才接受大家的建议不亲自去剖面观察。但素描图肯定是要画的。
先生很细心。我现在还保存着几篇他的手写稿,从满篇的修改痕迹看出先生的认真和细心。先生写稿行距比较大,这样子留给修改的空间也就较多。曾帮先生发过一封电子邮件,他将信写好交给我,我负责打字。即便是一封普通的信,他也要几经检查和修改。
他有很多书,在书架上分门别类列放。书架的每一层每一小格子都贴上小纸条,写清类别,如考古、古生物、青藏高原、文集等等。他说这样子布置大家来找书时就方便多了。一些小事可见先生的细心之处。
先生是幽默开朗的人。他一直很乐观,总是面带笑意。反正我是从没见到过先生生气或是发火的时候。只是有时聊起某些问题,先生会表情凝重,变得严肃起来,那代表更多的只是对科学发展的担心和焦虑。常听韩家懋和宋云华两位老师提起老先生的“白发者先行”“理论”,觉得先生的幽默也实非一般。想起此事,不禁莞尔。记得2006年我去甘肃白草塬时,当地人说已有半年未曾下雨,水窖里也快没水了。而就在我到的当晚便飘起小雨。雨不大,但足以解庄稼一时之渴。似乎巧合,随后我去了黄土高原其它不少地方,总是隔三差五的下雨,工作也因此耽误不少。先生闻得此事,戏称我为“雨神”。说我该去重庆跑野外,因为当时的重庆正值大旱。
再后来我忙于做实验、写论文,就很少见到先生了。而就在我论文成文过程中,先生却仙逝了。我没能来得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留下了无尽的遗憾。时至今日,每次从他办公室门口经过时都仿佛感觉到先生就在里面,多想再听听他对我们的叮嘱和教诲啊 !
这就是我对先生的些许回忆。没有华丽的辞藻来歌功颂德,仅是一个晚生后学对老前辈的真实追忆。他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富于挑战的精神走完了传奇的一生,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无限的思念。而我们,正沿着先生铺下的科研之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