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蓉 芬
(中国科学院广州地球化学研究所,广州510640)
2008年3月4日我提前买好了14日的火车票,准备去北京请刘先生替《微生物矿化》一书写序。但与刘先生联系,发去的电子邮件没人回,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我的心里略略感到不安,只念叨在病中的刘先生能早日康复。谁知道,6日晚不详的消息还是来了,韩家懋电话告诉我,刘先生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愕然,怎么这么快?2007年9月刘先生在电话里答应为我们书写序言的声音尚在我耳边回响,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也很后悔,怎么不早点将材料送给他呢!17日在告别仪式上,看到那被病魔折磨得缩小了的清瘦身躯,痛心之情难以言表,情不自禁地想:“刘先生,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那天数千人为刘先生送行,就足以说明他所做事业之大,人缘之广。
回想刘先生对我45年来的关心与教诲,不计其数,但其中有三件事让我终身难忘。
“要在科学实践中学习”
1963年9 月我成为刘先生第二拨研究生。进入北京地质所劳动两周后,于仙春大姐(室行政秘书)领我到320房间见刘先生,进屋时他正伏案工作,看到我们进来后,抬头指着进门右侧刚腾出的一张桌子,亲切地对我说:你就坐在这里吧!这张桌子与他的办公桌呈直角,距离约3米远。这间房给我最奇怪的景象是:刘先生座位后面一墙壁的书,书从地面一直摞到顶,但没有一个书架,全是用旧标本箱堆叠起来的,分好类的书整齐地排列在侧放的木箱里。
63届考到中国科学院地质所的研究生有10多人,分布在不同的研究室,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指导方法。有的老师让学生到科大研究生院学习。刘先生没有让我去研究生院上课,他主张在实践中学习。当时除了应对必修课的学习与考试之外,刘先生首先要我学照相,这是地质研究记录野外地质现象的重要手段。我第一次触摸了从地质所复照组借来的一架苏式135相机,先跟丁梦麟学装胶卷、拍照、冲洗胶卷,刘先生还买了两盘过期的电影胶带,任我们“玩”。后来要我到所复照组去试拍鼢鼠化石的立体像,为此我还专门去前门立体电影院看立体电影,试拍了左5º和右5º的鼢鼠化石照片。后来因我的研究方向改变,这项工作没有再继续下去。
刘先生很重视野外工作,1964年春让我随同丁梦林和冯先岳到辽宁、内蒙调查黄土。同年麦收季节,我有幸与刘先生、丁梦林和北京大学的曹家欣老师同去西安白鹿塬一带观测黄土剖面。这是我第一次去黄土塬区看黄土,也是唯一一次与刘先生同出野外。刘先生不总是与我们在一起,有时他一个人边走,边看边画。我们经过麦地,老乡正在割麦,他们热情地要我们喝水,我喝了一口,水很粘稠,几乎要把我的嘴唇粘在一起了。刘先生和丁梦林告诉我,黄土地区的农民吃水很困难,在墚峁区村里要派最强的劳力赶着毛驴去谷底驮水,而在塬区,农民吃的是涝池的水。所谓涝池就是在地里挖一个坑,将雨水收集起来,存着吃和用。喝的这一口水使我身临其境地知道什么叫干旱 - 半干旱气候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用水的困难。
2000年8月,我目睹了刘先生参加第31届国际地质大会的过程。会议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代表们住在市内,会场是在湿地上新建的会议中心,距市区很远,每天乘巴士早出晚归。会议每天上午特邀地质学科不同专业的著名学者做报告,刘先生(这年83岁)总是背着一个包,很早就到会场,坐在前第五排靠右,边听报告,边做笔记,见到他感兴趣的多媒体图片就用摄像机录下来。大会结束再去分会场,中午休息时他看展报,收集有关报告、文摘与一些会议广告。回国后他认真总结这些资料与信息,在2001~2003年间,他发表了数篇介绍这届国际地质大会的文章,并根据大会的可持续发展主题,开展了对中国黄土研究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讨论。
从刘先生的身上我认识到地质科学实践的内涵,其中最重要的是野外地质工作。各种地质体都是地球内部与外部相互作用的结果,要研究它首先得亲近它,并要了解它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提出确切的科学研究课题;把要研究的地质体拆分成不同的部分,找出关键部分在实验室里反复研究它;研究的成果通过会议报告、书报杂志反馈到社会,接受社会的评论与认可。
让我思考一辈子的科学问题
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初期,因“支援三线建设”, 我们从北京搬迁到贵阳,后来我又去天津小站部队农场锻炼。1970年春节后回到贵阳的地球化学研究所,当时第四纪研究室业务人员,包括刘先生在内,都在东北或西北搞克山病等地方病调查与研究。这时我所有一部分人正遵照毛主席指示:“要在西南找点油,找点气”,参加两部一院(石油部、地质矿产部和中国科学院)组织的西南石油大会战。它太吸引我了,在南京大学我学的是石油区域地质专业,我写报告要求参加“油气会战”,没过两天负责全所业务的涂光炽先生通知我:经研究同意我参加“会战”,主要参与海相碳酸盐岩生油生气等研究课题。
虽然我离开了刘先生和他所在的研究室,但我们关系没有变,他还是我的老师,我仍是他的学生,第四纪室是我的“娘家”,似乎更有些“疏而亲”的感觉。有机会见到刘先生时我毫无拘束地与他进行互动式的谈话,当然更多的是我聆听他的教诲,这种简短的交流常传输给我不少新信息和新思想,有时他还向我提出一些科学问题,让我思考。记得可能是1976年的一天,地化所组织看电影,看完电影在从南明电影院回所的路上,很巧与刘先生走在一起,路上他问我一个问题:你搞碳酸盐的,除了海相碳酸盐还有其它的碳酸盐吗?这个问题一下把我问住了,我当时的思路很窄,根本没有想过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谈起了不久前刚看的海相碳酸盐岩不同相带的特征,我知道我的回答是所答非所问,但这个问题一直留在我心中,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在北碚温泉的浴盆上发现新生鲕状碳酸盐,在大柴旦热泉出口的藻群中见到新生碳酸盐,在黄土 - 古土壤序列中测出新生的碳酸盐,在贵州广西的溶洞及间歇地下河边见到新生碳酸盐,在钻井岩心的沥青周边看到新生的碳酸盐。这些碳酸盐有的是化学成因,有的是生物成因,特别与微生物矿化作用密切相关(其中包括微生物的有氧矿化与缺氧矿化)。这些是我几十年后才逐渐认识到的。后来我才明白,刘先生在向我提问题的时候,正在思考全球碳循环的大问题,我很敬服刘先生的超前科学思维。
告诉我科学研究的艰巨与科学研究的两种方法
上世纪80年代末因改革开放的需要,一部分人从贵阳搬迁到广州,作为科学院的窗口,成立了广州地球化学研究所,我家也随之搬到广州。90年代初我在广州收到刘先生的一封信,写满了两页纸。非常遗憾,办公室的多次搬家,特别是我出差在外时的搬家,现在已无法找到此原件了。这封信我曾看过多次,在我的记忆中,这封信主要跟我讲了两件事,一是科学研究的艰巨性,他说科学的入门是比较容易的,犹如我们考试,不太费劲就能得60分,要得80分就要困难些,再从91分提高到100分,每提高一分都要付出艰辛的代价,我们的研究要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不努力再努力是不行的;二是科学研究的两种方法。一种是确定一个研究对象,用不同的手段或方法研究它,随着时代的进步,技术手段的更新,将会更深入地了解所选择的研究对象;二是选择一种研究方法或手段,研究不同的对象,这也将会有许多新的发现,也是很有趣的科学实验。很幸运,上世纪90年代我参加了由刘先生亲自主持的重大国家基金项目“我国北方干旱半干旱区15万年来环境演变的动态过程及发展趋势”的研究工作,并相继主持了三个与黄土微生物矿化有关有的面上基金课题的研究。早在1985年初,当刘先生得知我要去英国Bristol大学访问,要我带两块黄土样品,用国外先进仪器看看能不能做出点结果,要我不要泛泛地做,希望能有所发现。后来我们根据生物标志物反映的微生物活动,有机质与磁化率高度正相关的测试结果,先后开展了黄土中铁细菌、趋磁细菌,以及趋磁细菌对黄土 - 古土壤磁化率影响的实验研究,黄土中磁性矿物的富集观察与原位观察。当刘先生知道我们在做黄土中微生物矿化时,他很高兴,立即寄来他指导过的研究生徐立的硕士论文供我们参考。我知道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刘先生在第四纪研究室组建过微生物研究小组,希望搞黄土中的微生物研究,由于当时的切入点并不明确,加之后来的文革运动,他的这一愿望没有实现。
好像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缘分”,在我退休前后的10多年,又做起了与黄土有关的研究。这也给我心灵上的一丝安慰:我还算是刘先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