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先生学做学问、学做人的点点滴滴
韩 家 懋
(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100029)
2008年新年伊始,北京的天老是阴沉沉的,总像有个大锅盖扣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使人感到特别压抑,加上得知先生的病情非但没有任何改善,而食欲却愈来愈差,心情便越发沉重。不断传来的消息,更让人十分揪心:
1月21日,得知先生要立即去住院了,原先是计划春节后才入院继续治疗的,突然的改变,使人感觉到情况不是很好。
春节期间及整个2月间,数次电话询问,先生接听电话的次数很少;连先生一直牵挂的《黄土与干旱环境》书稿送过去,也不见回复,觉得心里的石头愈压愈沉。
3月4日晚,先生女儿刘丽从医院回家后打来电话,告知先生病情已经愈发严重,让人心头阵阵发紧。
3月5日清晨,得知先生已经上呼吸机,表明比头天晚上刘丽说的情况更为严重。与刘丽短信联系,得悉先生肺部感染。回想起很多老先生最后都因肺部感染而不治,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夜间急匆匆赶到医院,见先生已经深度昏迷,只能默默念叨,祈求先生能创造奇迹,挺过这一关。
3月6日早晨,听说医院已下病危,最后的一点希望被彻底击碎。果然中午就传来噩耗,先生驾鹤西去,眼泪情不自禁地汨汨流出,脑子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以后几天尽管在协助料理后事,但仿佛先生仍在身边,直到3月17日,告别仪式结束,先生的遗体在哀乐声中被缓缓抬出,才真正感到与先生从此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先生慈祥的面容,听不到谆谆教诲,心情十分惆怅。
思绪慢慢静下来,追随先生40多年间,跟先生学做学问、学做人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
精 益 求 精
还是80年代我在比利时学习期间,一次先生到访时,应邀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做关于中国黄土的学术报告。刘先生是国际公认的黄土研究专家,对中国黄土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心里想,先生就中国黄土给老外做报告,还不跟给小学生上课似的,按刘先生事先准备好的文字材料,做几张薄膜,很快就能准备就绪。但事实与我的想象却大相径庭,准备工作持续了好多个小时。在先生的指点下,准备好报告用的薄膜,夜已经深了,考虑先生长途旅行加上彻夜准备报告的图文材料,已经非常劳累,准备送先生回宾馆休息。但先生似乎意犹未尽,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演练一次吧。既然先生这么说了,便只好打起精神来听先生讲,同时替先生在投影仪上一张一张替换着放薄膜,边讲边改,几遍下来,先生已经讲得十分纯熟,我的配合也很顺当。心里想,这下该结束回去休息啦!但先生却仍不知疲倦,还要再演示一遍,并让我看着手表,精确记时。其实这次演示超时不到半分钟,但先生还是不满意,又认真审读和修改讲稿,直到最后一次演练,讲完后时间还剩约半分钟时,先生才满意地合上文件夹。在送先生回宾馆的路上,先生感谢我们陪他那么久。他说,别人请你做报告是对你的尊重,那么,你也得尊重别人,除了拿出最精彩的内容,介绍给大家,特别要控制好时间,绝不能超时。
1995年在德国柏林召开的第十四届国际第四纪研究联合会(INQUA)大会,只有一个大会报告,就是请先生讲中国黄土与全球环境变化。有了在比利时的“经验”,深知这次报告的“分量”,早在从国内出发之前,就精心准备好讲稿和报告用的薄膜,也演练了很多次,先生对报告的内容,时间控制都已经十分纯熟,成竹在胸。踏上去柏林之路,我心里十分放松,认为这次大概就比较轻松了。但是到柏林之后,先生仍多次阅读文字材料,还试讲了好几次,效果都很好。但就在大会开幕的当天清晨,先生还是早早起床,让我们放薄膜,记时间,临战前又演练了一遍,并请出与他同一办公室的INQUA前主席,加拿大科学家Nat Rutter“旁听”,准备工作可以说做到了万无一失。果然,那次大会报告,不但内容精彩,时间控制也十分精确。报告结束,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届大会唯一的大会报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先生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每次随先生外出开会,无论国际的还是国内的会议,也不论会议规模的大小,只要有先生的学术报告,没有一次不是花大力气精心准备的。先生作为一个大学问家,又有崇高的学术地位,尚且如此精心准备,我等无名之辈,外出参加会议,又怎敢再掉以轻心。在日常工作,为先生办什么事,也总是兢兢业业。
博 采 众 长
先生的弟子众多,虽然基本上都是以中国黄土为研究对象,但是其中几乎没有两个学生搞的是重复的工作。与现在大多数导师,让研究生“克隆”自己曾做出过一点成果的领域不同,先生培养研究生却从来不让他的学生模仿他做过的工作,而是去开拓新的领域。按先生自己的话说是“让年轻人放手干”。但先生的这个“放手干”,绝不是放任自流。每一个新研究生到所,先生会通过见面谈话,摸清研究生基础知识的储备情况以及个人兴趣和能力,然后根据国际上学术发展的动向,提出一个新的领域,才让年轻人放手去干。正因为如此,先生领导的黄土研究总不断有新成果出现。在上世纪60年代系统整理了此前的黄土研究成果,发表了《黄河中游黄土》、《中国的黄土堆积》和《黄土的物质成分和结构》以后,在先生的指导下,年青人就在黏土矿物,稀土元素,古地磁和环境磁学,硅酸体,氧、碳同位素、石英表面结构,宇宙成因核素等新的领域开展了探索,这些成果有先生汇总在一起,进一步提高,就写成了《黄土与环境》。不能说在每个领域都做出世界一流的研究结果,但这些成果还是吸引了国际同行的目光。先生是“大家”,但不可能是“万能”专家,他之所以能培养出开拓型的研究生,其中关键的诀窍,就在于“博采众长”,不仅采国内专家之长,还取国际上著名专家之长。
先生本人就是古脊椎动物研究的专家,但他早期的研究生学习化石鉴定,先生没有让他们只听自己的讲解,而是安排他们到古脊椎所,去听杨(钟健)老、裴(文中)老的课。
每开拓一个黄土研究的新领域,先生的研究生,总是被派到一流的专家所在单位与专家自己的研究生一起学习。搞古地磁和环境磁学,他请朱岗昆先生;搞地方性疾病,他请章申先生;搞黏土矿物和稀土元素,他请顾雄飞先生;搞氧、碳同位素,他请郑淑蕙先生;……。这样,既培养了他的研究生扎实的基本功,由于近距离接触一流专家,在研究工作中就能很快“入流”,可谓是“近朱者赤”;另外一方面,还充分利用了专家所在单位开展研究工作必需的设备条件,而这些设备恰恰就是本单位所欠缺的。先生的这一套,决非我辈“导师”凭借自己对新东西的一知半解,让招收的一大批研究生,让他们自己去摸索着“依葫芦画瓢”、“广种薄收”,所能望其项背的。
先生不但对自己的研究生是这样,对研究团队的成员也一样,只要有机会,也总是希望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去接触国内的专家,去学习,去练兵。相信这方面的例子在本书中就可以找到很多。
在我国改革开放以后,先生也适时将这一方法推延到国外,让他的学生和团队成员去造访各领域国际上最杰出的专家,近距离学习。有去Ann Wintle教授那里学热释光的;有去Nike Shackleton那里去学同位素;有去Andrei Bronger,Nicolas Fedoroff和Leon Former那里去学古土壤的;有去Donald Walker,Jan Lundqvist和廖淦标那里去学孢粉的;有去Denis-Didier Rousseau那里去学蜗牛;有去Friedrich Heler,Subir Benerjee和John Shaw那里去学古地磁、环境磁学的,有去Berger那里学米兰科维奇天文理论的,有去Troy Péwe那里学冻土的,有去Allan C. Ashworth那里学昆虫的,……。先生的这种培养模式,决非仅仅是为了自己研究团队“小集体”的利益,外单位的学者和学生由先生推荐,出国深造的也很多,充分体现了先生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博大胸怀。先生对任何单位,任何专业的人员要求推荐出国的,可以说有求必应。利用他国外的社会关系,尽可能让他们到国外去学习新理论和新方法。先生推荐出去学习的人员回国后,很多人成为相关领域的带头人,为国家做出了很大贡献。
行 必 果
先生在黄河中游水土保持综合考察以后几年,结合大量室内分析的结果,完成了《黄河中游黄土》、《中国的黄土堆积》和《黄土的物质成分和结构》等三本专著,成为中国黄土在国际第四纪学术界产生影响的基础。
1961年,他带着中国黄土记录的材料,去波兰参加第六届国际第四纪研究联合会大会时所做的报告,使国际学术界为之“震惊”。英国黄土研究史专家Ian Smalley后来在记述当时的情景时用了这样的词语:“刘的报告介绍了中国黄土的研究成果,在国际上,它第一次证实了中国黄土的地层的奇迹。有一张幻灯片显示,山西午城一个120米厚的黄土剖面有17层古土壤,表明第四纪至少有17次气候变化旋回。要知道那时侯,国际第四纪学术界都信奉Penck和Brückner阿尔卑斯的4次气候变化(贡兹,明德,里斯和武木冰期)的模式,而中国的记录给出了第四纪气候变化更为复杂的图景,中国第四纪黄土研究走在了世界的前头。”
应该说,当年一起搞黄河中游水土保持研究的学者中不乏“大家”,但回头看历史,真正从黄河中游考察为起点,从理论上系统总结,并获得被国际学术界看重的成果的还就是先生一“家”。究其原因,就是先生在学术研究中一贯坚持“行必果”的执着追求精神,绝不半途而废的结果。
我参与的一件事情非常生动地说明了先生的这种执着。1997年,在先生领导的,有十几个单位,80多研究人员参加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的重大项目:“我国北方干旱半干旱区15万年来环境演变的动态过程及发展趋势”顺利通过专家鉴定,获得成功,并申报获得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和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认为这个项目已经功德圆满了,但先生却一直惦记着如何将成果进一步深化,撰写出一本专著。为此,先生约很多人谈话商量写作提纲,在我的记忆中这一步就延续了好几年。提纲完成以后,先生亲笔给有关人员写了信,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老人家多么希望也能像80年代完成《黄土与环境》时一样,主要的参与人员一起动笔,写出初稿,然后组织少数人进一步加工成完整书稿,交付出版。但是众多的原因使得先生的这一愿望一直无法实现,眼看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先生十分着急,但并没有气馁,最后到2004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请出卢演俦同志,要卢和我,协助他实现这一愿望。在先生这种执着追求的精神的感召下,我们两个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但先生的关注和亲自参与,我们三个人终于在2006年整理完成了书稿,以《黄土与干旱环境》为名将完成的电子文本和全部计算机图件交给了出版社。在文稿完成以后,看得出先生的喜悦心情。后来先生又亲自审读了初、二联校后的书稿,并以十分兴奋的心情,在重病中亲笔为这本书写了“跋:让历史的光辉照耀我们前进的道路——现代地质科学时期后的中国黄土研究”,表明先生对这本书寄托了很多希望。2007年5月,先生还催促卢和我专门赶赴出版社所在地,希望书能早日出版,我们也热盼书能作为给先生90华诞的礼物,给重病中的先生以欣喜。可惜的是,错综复杂的原因,我们竟无力让先生生前能亲眼看到这本他寄予厚望的新书!
谦 和 的 VIP
先生的成就和学术地位,使得他到处都受到尊敬,得到优厚的待遇,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到哪里都是VIP。但先生的为人,却从没有VIP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而处处使人感到先生的谦和。
说先生是VIP,我亲历的一件事足以体现出先生崇高的地位。那是1986年,先生应邀访问比利时,按计划结束在比的短暂访问后,去意大利参加INQUA黄土委员会的一个学术会。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延误,先生从国内出发前,只办好了比利时签证,没有来得及办理赴意大利的签证。那时还没有“申根”签证这一说,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虽然早已互免签证,但去意大利是必须另办签证的。当时我正在比利时学习,而且作为黄土委员会的委员也准备应邀参加意大利的学术会,那是我头一会参加国外正式的学术会议,非常想有先生在,可以为我“壮胆”和“救急”。鉴于我们在国外办理异国签证的经验,我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开始行动,即使材料都送进使馆,光等待就要至少两个星期。我真担心先生不能与我们一起去意大利了。到了布鲁塞尔得知这一情况后,比方就赶紧联系先生赴意签证的事宜。那天与比利时朋友一起陪先生去意大利驻布鲁塞尔的大使馆时,我也没抱多少希望。但十分令我意外的是,先生的整个签证手续只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就办下来了。原来使馆收到先生的申请材料后,立即由大使亲自出面,发传真报到意大利外交部,意外交部收到驻比使馆的报告后,便在第一时间回复,同意给先生签证。这样,才在两个小时左右时间内就办妥了。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但说实在的,当天陪先生回宾馆时,我心里想到的就是先生这位VIP真“牛”。不但在国内“牛”,而且在国外也“牛”。
能为这么有名气的VIP办事,大家都很认真。但办事多了,难免有差错。即使如此,先生也从没有对办事的人发过火。这样的差错,我就亲身经历过一次。记得是199?年,先生要去印度参加PAGES的一个会。可能办过的人都清楚,去印度办起手续来特费劲。那次也不例外,印度签证迟迟没有下来,为避免退票的那一笔手续费,先生不同意先出预定的机票。直到出发那天上午才得到使馆通知,说签证好了。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几个就分工,有人与院里签证处的同志一起去取护照,我赶到西单的民航大楼办机票,路上还担心机票弄不到,耽误先生出行。幸好是民航大楼办理VIP机票部门的同志帮助,机票也有了着落,搭民航把脉机当天傍晚飞香港,然后转法航的航班去印度,转机时间虽然短一点,但还足够。办完一切手续,大家都很高兴,下午就送先生去机场上了飞机。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上午就接到电话让去机场接先生。我们都很纳闷,先生怎么就回来了?后来先生告诉我们,原来是法航捣鬼,为保证飞机的上座率,买出了超定员的机票。先生到达香港转机时间较晚,赶到法航的检票柜台,被告知机位已满。他们慌称是先生的后程机票没有事先确认,先生当然明白当天出的票是无需确认的,但事已至此,再有理也没办法了。因先生原先只在香港过境,没有办理在港停留的手续,而当天晚上返回北京的飞机又没有了。先生只能在香港机场坐等一夜,搭第二天早晨返回北京的班机。因香港机场的空调特别强,先生又没有带上厚一点的衣服,冻了一晚上,还将先生弄感冒了。替先生办事,办成这样我很内疚,在北京机场接到先生,便立即诚恳道歉,但先生只是笑笑,还安慰我说这不是我的错。先生宽以待人的品格,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想40多年来跟随先生,时时处处学到了很多做学问和做人的基本道理,真的很庆幸遇到了先生这样的好人,一辈子能为先生做点事,我无怨无悔。在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写下上面的文字,表达对先生的知遇之恩。
没有人陪伴您,先生,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