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刘东生先生仙逝一周年
夏 训 诚
(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 乌鲁木齐830011)
当刘东生先生去世的噩耗传来,我惊呆了。就在不久前,他抱病参加罗布泊成果验收时,还对我说,一旦离开病床,他还想到新疆考察,探索沙尘暴的运行与黄土高原的关系。我想起了他在罗布泊考察时,对随队考察的记者说的一句话:“我从黄土高原上走出来,我还得回到黄土高原上去。”一年来,我还坚持认为,刘先生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黄土高原去了。一年来,他对新疆的关切,他对罗布泊的情结,他对事业的执著,他对工作的认真,他的平易近人,他的不耻下问,等等,都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与刘先生的最初接触,是1977年至1978年的天山托木尔峰的登山科学考察,他担任考察队的队长,我也有幸成为以刘先生为首的考察成果编审小组的成员,聆听了他的许多指导。他当时已60岁高龄,仍然坚持到野外考察现场,而不是当一个遥控的队长,使这项在我国高山地区第一次进行的南、北两个坡面的全剖面考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特别是考察按照他的意见,特别重视人与生物圈的关系,对阐明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作用,以及合理开发、利用、保护高山地区自然资源,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对我国开展山地生态系统研究,也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托木尔峰登山科学考察,还不是刘先生第一次来新疆。早在1965年,他就到新疆青河县考察一块大陨石,这块大陨石重3吨,被证明是我国现存最大的陨铁和世界第三大陨铁,对了解地球外层空间,研究地球的形成、地球的年龄和演化,具有十分重大的价值,成为新疆地质学研究的一个标志性实物被永久保存在新疆博物馆。
刘先生到新疆考察已超过10次,每次都带着问题来,满载收获去。例如,在托木尔峰地区,他在海拔3000米至4000米的冰川前,发现了黄土层,而在这以前,在青藏高原没有发现黄土层,欧洲、美洲在这个高度上都没有发现。刘先生非常兴奋,他认为这里黄土的原始物质是冰川从山上带下来的,与冰川活动有联系,对黄土的起源又有了新的认识。2000年,他以83岁高龄参加中国科学院学部组织的一次有关新疆的咨询活动,考察历时两周,行程近万公里,多数时间是在汽车上颠簸。他一直坚持跑完全程,每个考察点,甚至中途停车休息时,他都要下车去实地考察,随行的研究生都感觉很疲惫,他却一直精神旺盛,感动了参与考察的专家和陪同的自治区相关领导。
特别使我感动的是2004年罗布泊科学考察的情景。刘先生一直有很深的罗布泊情结。还在上中学时,刘先生就知道了罗布泊,当时就想前往罗布泊,但条件不许可。在大学毕业时,他的老师要到新疆地质调查,不巧的是他又病了,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来的几十年中,天山的最高峰托木尔峰、中国的最低点艾丁湖、新疆最热的地方吐鲁番和最冷的地方富蕴等许多地方,刘先生都去做了考察,唯独一次次错过了罗布泊。他认为罗布泊和楼兰的地质地貌是新疆特有的,从事地学研究不可不去,他也常常给我打招呼,一旦有机会不要忘了他。
在我进行考察组队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刘先生,但同时又摇了摇头。毕竟他已是87岁高龄,这个年龄进入罗布泊的学者从来没有过,特别是罗布泊的环境非常艰苦。但是,想着刘先生一直的嘱托,我最后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出人意料,他一听说,就坚决表示一定要参加,我也就答应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同时向中国科学院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领导做了汇报。因为刘先生刚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属于国宝级的科学家,中国科学院和自治区领导都十分谨慎,详细听了我的汇报和相关保障方案,经过认真研究,批准刘先生参加罗布泊考察。当时,我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顶级科学家能参加我主持的考察,紧张的是担心出现一些闪失。
但是,考察历程打消了我的顾虑。
2004年9月1日,刘先生和夫人一道飞临乌鲁木齐,他们并未在乌市停留,而是在机场稍事休息就转机前往库尔勒。他事前就拒绝了配医生随同考察的安排,说有老伴在一起就可以了。当时,我和南京大学王富葆教授的夫人都作为专业人员参加考察。我们三对70岁以上的夫妇参加一项考察,在我国科学考察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成为一段佳话。不过与刘先生夫妇相比,我们是相对年轻了,所以,我一再给我爱人交代,让她一路协助刘夫人照顾好刘先生。但是,考察全程刘先生都没有接受我的安排。
在考察队从库尔勒市出发时,刘先生这个被大家戏称的“超级老头”却表现出了一个“顽童”似的热情,他欢声嚷道:“终于要进罗布泊了,我们出发吧!”他的喜悦感动了大家,忘却了将面临的是一段艰苦的旅程。
考察途中,许多人都抓紧时间闭目休息,而刘先生却一路目不转睛地进行地质素描绘图。路途中,他还一再下车进行实地考察和绘图,他说:“到这里来一趟不容易呀,我还是把它画下来,留作纪念好。”在罗布泊北部的“龙城”雅丹,他不顾阻挡,要亲自登临雅丹考察,他手持伴随了他一生的地质锤,敲一些土块进行观察取样,又照例取出笔记本画素描,还将地理方位详细记录下来。每天出门考察或到达宿营地,刘先生总是收拾好行李自己拎着走,他用的还是伴随他几十年的地质背包,完全是一付地质队员模样,并且一直不停地说:“我自己能行,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这次罗布泊考察历时10天,其中在罗布泊地区长达5天,刘东生先生一直保持了旺盛的精力。在谈到这次考察的收获时,他对随行的记者说:“太不虚此行了。我不仅看到了楼兰的古代文化,还看到了罗布泊独特的地质地貌,还有钾盐开发,这对我们搞地质的来讲,能看到通过科技把资源变成商品,是最为欣慰的。”他在罗布泊看日出时,想起上个世纪30年代法国地质学家德日进在贺兰山看日落时的感叹,说西方文化代替了东方文化,而刘先生看罗布泊日出则是相反感受:东方文化像日出一样升起来了。对祖国文化的深厚感情,是支持刘先生在科技领域勤耕不缀的无尽动力,对我们,特别是青年科技人员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在参加完罗布泊考察后,刘东生先生对罗布泊科学研究继续给予了积极的支持。2005年,在他支持下,中国最高的科学论坛——香山会议专门为罗布泊举办了一期,他和我一道担任了会议执行主席,并坚持会议始终。2007年,在他病重住院时,还坚持到新疆驻京办事处参加了罗布泊科考成果的验收,指出在罗布泊研究中,中国科学院已取得了首要的地位。他还期望有朝一日重返罗布泊,目睹罗布泊地区的巨变。
在我与刘先生相处过程中,始终感受到他平易近人的品质。他是国宝级科学家,却从来将自己当作一个科技队伍的普通一兵,对大家一视同仁。每到一地,他对当地领导、工作人员、工人等态度同样谦恭,没有高贵与卑贱之别。每次离开一个地方,他都和大家一一作别,回到北京,他还一一亲笔写信表示感谢。我一生接触的领导、专家非常之多,但像刘先生这样的专家还是不多的。正如随队考察的《新疆都市消费晨报》青年女记者钱毓所写的:“刘老身上有一种超越于外在的无形的特质,那是由科学家的内在品质和精神铸成的东西。它是永恒的!”
刘东生先生长期惦念新疆,为新疆的发展和科技进步,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新疆也缅怀他,他的精神永远鼓励着我们,坚持科学发展观,将新疆建设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