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德 二
(中国气象局 国家气候中心,北京100081)
3月6日下午接到家懋电话,顿感失落。我瞟了一眼书桌上刘先生和我在热河泉的合影,那是中国第四纪科学委员会为卸任的常务理事制作的水晶版照片,说是送给我们的“纪念品”,唉,如今哲人驾鹤西去,这真的成了纪念品了!
说起我这名气象工作者竟然会走进第四纪研究的队伍,得到刘先生的亲切指点,真是奇缘一段。而这奇缘乃发端于历史降尘的研讨,刘先生听了安芷生的建议约我详谈,那次会面着实让我感到有趣而新鲜。记得是1981年1月3日,元旦后上班的第1天,我如约来到刘先生的办公室,在那堆满书刊、文稿的大书桌对面坐下。刘先生兴味十足地问起我的研究情况,接着便讲起了风成黄土,说到要找些图表给我看,就起身绕到我背后,将那笨重的木书架上的旧蓝布帘撩开,啊,那上头竟然是井然有序地横插着的一排排牛皮纸信封口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见他飞快地拨动那些纸口袋,敏捷地抽出要找的图件,“噢,对了,就是它”,接着又摊开图来讲了下去。咚咚咚,有人在敲刘先生身后的那扇木板门,只见他从身后掏出来一个大信封,我这才好奇地发现原来木板门上挖有一个洞与隔壁相通。咚咚咚,木板门又敲响了,刘先生回手接过“洞中”递过来的电话听筒。嗬,这太有趣了,我开始打量这间80年代初的我们的大科学家的工作室,陈设简单却充盈着智慧,空间的利用极尽巧思,功能的发挥达到了极致。刘先生找出3份论文的抽印本题字送我,我惊讶地看到他在签名后面写上“敬赠”二字,这怎么可以呢,我是晚辈呀!后来才知道,这是刘先生的修养,一贯如此的。那天刘先生的兴致极高,还讲起他首次的大气粉尘分析。说是1958年3月20日“清早出门发现自行车的坐垫上均匀地落了一层黄尘”哦,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赶到办公室,马上采集样品。我好奇地问,用什么设备采集呀?“咳,简单极了,拿一个脸盆,铺上干净的白纸,放到楼顶的平台上就行了”,刘先生得意地笑了,“也就是临时想出来的办法,哎,你记住了,以后碰上机会你也这么做!”果然,后来我遇上了,就在北京,我家楼顶的天桥上收集了几次沙尘天气的降尘样品,又曾拜托兰州气象台的同学如法炮制,代为采集,后来写成了几篇论文。
回想当初我作那些历史降尘分析时,只知道要认真地去做,把一个个问题讲清楚而已。后来读到刘先生在《黄土与环境》中的一段话,才恍然大悟,深为震动。书中写道: “经过一百多年十分曲折而激烈的争论终于建立了黄土的风成理论,但是这种理论的基础却是描述性的,其理论依据并不巩固,这假说只是建立在若干旁证和反证的材料之上”,“对我国历史上出现的雨土频率、尘暴起源、和降尘分布范围等的研究结果,使人们的认识大大深入一步”,“由于气象学对尘暴机制研究的渗入,把风这样一种气象因素的地质作用从理论上肯定下来,使人们对风成的粉沙岩-黄土有了新的认识”如此深邃的眼光,将众多学科的研究结果凝练成一项科学理论的大手笔, 令我折服,也备受启迪。我想,是在科学巨匠的目光下“黄土变成金”。
刘先生以他的博学和独到的科学见解而对我从事的历史气候研究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和扶持。1984年前后,我曾为着是否要甘冒风险对我国的历史气候文献记录作一次大规模的系统整理而举棋不定,刘先生耐心地听了我的倾诉, 断然决然地说,要作学问就得这么干!经过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十年熬煎之后,《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总算完稿了, 刘先生欣然出席了1994年10月的定稿会,并即席演讲,说这本书的科学价值还在于,“它是研究人类社会发展与自然环境演变关系这一未来的世界性课题的重要基础资料,而且是只有中国这样的历史未曾中断过的国家才能提供的资料,在这个意义上说这是我中华民族对世界科学界的特殊贡献。”先生的这番宏论确是振聋发聩的惊人之语,让我们眼前一亮,更倍受鼓舞。 此后多年,由于巨额的出版费和出版赞助方的缘故, 出书的时间一再推延,刘先生每欲问及,却总是言语迟疑,生怕增添我的压力似的,后来我读到他的一段文字:“本书的出版带给我欣慰,因为这使我能够得以向全世界有关的科学界的朋友们作一个交代 , ……有如兑现了一桩当时未敢承诺的重托似地放下心来。”方才明白个中缘由。2001年底,当确知书稿付排时,我恭请刘先生补写一份“序二”,希望能赶在元旦之前写成。果然,12月29日收到一个大信封,正是刘先生为《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写的“序言二”,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工整书写在绿格稿纸上的5页文稿,精美极了,一看就爱不释手。在第3页上写有“以下不重抄了”,原来前面2页是精心抄写的呀,落款是2001 年12月27日,可以想见刘先生是要赶在约定的“元旦”之前完稿的,而此时先生已感到难耐的疲惫了吧。由于我的请托让先生蒙受了多大的辛劳啊!
这篇序文以优美的笔触饱含深情地讲述了3个故事,不独对科学问题阐释精辟,更洋溢着对前辈学者的尊崇、对同辈学者的敬重、对晚辈提携和励勉的真情。全篇文采飞扬、读来琅琅上口,是难得的当代科学“美文”。我曾想将它提交报刊发表,让更多的学人共赏,然而我终因顾虑这会有自我标榜之嫌而作罢。我在反复摩挲观赏这文字、书法和见解皆堪称精绝的文稿之余,突然想到:这份足以展示当代科学大师风采的文稿,应当作为科技“文物”而存于国家的博物馆吧。我把这份文稿的故事讲给原中国历史博物馆夏燕月副馆长听,她为之动容并连连说:你就捐献了吧,我们馆要收藏的。我想,捐献的事应当事先告诉刘先生吧,但后来几经拖延,终未办理。这次悼唁时我对刘丽讲起这事,她说“你就好好留在手边做个纪念吧。”是的,这份娟秀的蝇头小楷书写的文稿是我的至爱,我将终生珍存。
刘先生工作繁忙、生活简朴尽人皆知,我早年目睹刘先生简便午餐的一幕至今难忘。那次是1984年,刘先生叫我11点到魏公村的中国科协办公室一谈,说他上午在那边开会,免得我跑远路了。我到达时他们尚在专注议事,等到有人来叫我时已是午饭时光。显然,日程延迟了而刘先生却并无午餐安排。有人送来一包方便面,我一面惴惴地听着刘先生的讲说,一面观看他撕开包装袋,精巧地将两片面饼整整齐齐地掰开,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细致地对付方便面,那细长、白皙、灵巧的手指的准确利落的动作极富欣赏性,我觉得这动作是和刘先生的敏捷、精细、独到的思维方式协调的。然而,那天真是糟透了,热水瓶里的半壶水不热,温吞水只能勉强把坚硬的面饼泡软而已。我说,我去另找开水吧,刘先生连连摆摆手阻止,翻着我带去的资料不停顿地说下去。在我回话的片刻工夫,他满不在乎地举筷,把铝制饭盒里那些像钢丝弹簧一样卷曲的面条吃个精光,有人送来2个小包子,也转眼就下了肚。唉,这就是当年中国科协书记的午餐!我难受极了,而刘先生却泰然自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我以为,正是刘先生的科学卓识和执着追求,以及他谦虚、诚恳、平等待人的作风产生了强烈的感召力,吸引着人们甘心情愿地追随其去“努力奋斗”。我就是在这种感召下立意要竭尽全力去完成刘先生的各项嘱托的。记得是1996年国际科联 (ICSU) 和IGBP执委会在北京开会,临时增加了一项由中国学者介绍相关研究进展的安排。夜里11点刘嘉麒打来电话,说刘先生接受了这项安排,打算由丁仲礼和你来汇报PAGES的进展,各讲20分钟。我告知我正在生病卧床不起呢,当夜电话来来回回,好像很为难,于是我下了决心,……第二天我血压180Hg,晃晃悠悠地来到国际会议中心,服了速效救心丸把那20分钟的汇报讲完。刘先生过来关切地说“张德二,谢谢你。” 啊,这就够了。事后, 友人责备我太冒险,我反问:什么叫“义不容辞”呀!我感到刘先生的周到细致乃产生一种令人欣然从命的“魔力”,即使要我们协助做点什么,也往往是亲口相托,或者亲笔写信细述事由,我手头即存有一叠这样的便函,试想刘先生一年到头笔飞龙蛇,要写多少信函呀。诚然,有时候这类“嘱托”也会带点风趣,有一次刘先生说起要我赶紧提供一份材料,但看到我书桌上那些横七竖八,他恳切的眼光里流露出些许不安,嗫嚅道“那,……,那,是不是再让我为你写篇什么序吧。” “哈哈”,我开怀大笑起来,何等的幽默,简直近乎于打趣了。
我常听说,刘先生是对自己人严格对外人客气。我曾见识过刘先生对他的弟子们疾言厉色、火冒三丈的情景。显然,我属于“外人”,所以备受和颜悦色、优礼有加。不过,这样的客气却常使我不安。比如接到刘先生电话,我说我过来吧,“不,我去,我有车方便”刘先生总是这么说,于是就有了在我办公室的多次畅谈。有一回他带走3本厚重的图书,说下次送回时再接着谈。过几天到了约定时间不见车到,我就急忙向气象局的大门口迎去,远远看见百米开外的刘先生正佝偻着腰提着沉重的书包,吭哧、吭哧地赶路呢,他说是临时改乘出租车来的,又连声道对不起迟到了。哎呀!这是 80多岁高龄的大科学家呀!如此的严格守时和自我苛求着实让我瞠目结舌。至于他对家人的严格要求,则更是让我感到内疚。司机刘国辉告诉我说,那次送刘先生到我这里来时,正好胡长康先生带着外孙要搭车去出席自然博物馆的一项活动,天正下着大雨,车到魏公村时,刘先生便让胡先生去换乘公交车,还一个劲地催“快,快,我和人家约好时间的,”弄得胡先生忙不迭地撑伞下车。听见如是说,我万分不安,怎么会是这样啊!我即使多等一会儿又算得了甚么!
回想起来,和刘先生的接触毕竟还是有过许多愉悦和快乐的,那些欢愉的时光令人留涟。就在刘先生住进医院前1年吧,有次在我办公室修改演示片,到 12点仍未弄完,我只好试探问道,在这里便饭如何?我知道老先生的饮食医嘱甚严,不敢冒失。好呀,刘先生爽快地答应了。点菜时他笑眯眯地说:“我就喜欢来个烧茄子。”我的先生和儿子闻讯赶来,说是想听刘先生讲掌故。那天,他一副很释怀的样子,轻松地往椅背上一靠,随手再解开外衫的纽扣,话如行云、如流水,怡然自得,其乐融融。当然,我更多的是在原地质所或第四纪委员会的各种聚会时享受这种以刘先生为中心的欢叙的。刘先生说,“呵,我就是喜欢这么着,吃完饭再这么坐一会儿,聊一聊”,于是,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学林逸闻,科坛掌故,间或也点评科研方法,他兴味盎然地娓娓道来,在这种有点家庭味道的氛围中,我们都听得入了神。……可惜呀,那样的美妙时光只有在追忆中去回味了。